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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嘉勤

《給古天農的最後一封信》

已更新:1月23日

古佬:


校協有兩個「佬」。「古佬」是你,「牛佬」是我。當我們還是中學生的時候,已被同儕稱為「佬」。


多數人都稱呼你為「古農」,讓我繼續叫你「古佬」吧!反正你我的互相稱呼,幾十年都沒變。


古佬,你走得太突然啦!完全沒有給我留下傷感的空間,讓我只有斷層般的震驚和錯愕,只有裂心的惋惜、難捨的懷念。


我從來沒有給你寫過信。想不到這會成為我給你的第一封信,也是得不到你回信的最後一封信。


在時間和訊息都流通得特別快的現今世代,說「追思」真的有點老套。但當陳麗音把校協和力行年代的演出塲刊、海報、傳單、劇照翻動出來,你的形象,你的足跡,你的氣味,就在空間凝住了,再也消散不去。


腦袋就像一部不受控制的播映機,一個個零碎、褪色,卻又鮮活的畫面,一段段斷續卻又連續的映像,在眼前不斷閃過。


不想是追思,卻又不能不成為追思。因為,古佬,你走了。


在濟記中二時,陳祖鴻老師組織了一次像是辯論又像是討論的活動,以人之初性本善還是性本惡為主題。你在「性善」一方,我在「性惡」一組,雙方認真的又爭辯又討論地渡過了下課後的時光。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中三我們同班,一起搞班會。古佬,你還記得嗎?你嫌班會叫class club 太過平淡,把它叫作 class commune。同學都不明commune何解,直到教數學的 Brother Valentine指著壁報板問:Are there communists in this class?我們才知道「大鍋」啦。接著他便慷慨激昂地給我們講了修士們從上海聖芳濟書院逃難到香港辦學的往事。「階級公社」不能用了,班會當然要改回class club啦!


我經常向你借閱中國學生周報,又一起走到位於新蒲崗工業區的報社,在那裏看學校圖書館沒有的書,讀之前沒有見過的雜誌。直到有一天,編輯收到一份郵件,不經意的拆開,是冬眠寫的「大戰」。「啊,是兩個學生寫的劇本,有興趣便看看。」他把手稿遞過來。不久,這個劇本便在周報上刊出了。


中三暑假開始,我當上了日薪十元為玩具羅馬兵上顏色的暑期工。


古佬,是你問我:「校協戲劇社遴選演員,你去不去?」


一個星期日,我們到了大會堂高座七樓會議室,讀了幾段台詞,你被選為「嬉皮士」,我被選為「阿牛」,就這樣參加了冬眠,也就是袁立勲和林大慶編導的「塵」;也就是在中三的暑假,我們一起搭上了人生的重要列車,認識了影響著我們人生的一群友人。


中四時我們都喜歡西史科。高德文老師把歐洲十九世紀非常動盪而又混亂的Age of Revolution 的歷史講得條理分明,引人入勝。在課餘時間老師和學生之間很多討論。高Sir說,如果要明白為何世界歷史會發展到現在的格局,便一定要明白共產主義學說。不久之後,你便把一本企鵝出版社的Communist Manifesto 遞給我:「我看完了,到你讀了。」


古佬呀,我的英文水平一直都不如你,我只好買了一本簡體字的共產黨宣言,中英對照地把書讀完後還給你。也許我們的思想啓蒙,是在中四開始的吧!


校協提倡創作。剛巧學校要參加清潔香港運動,中文學會要搞些配合活動,我們兩個中四學生不知哪裏來的膽量,合作編寫了「垃圾記」,也憑著從校協學來的戲劇技巧,帶著一群低班同學,把戲排了出來,在楓樹街遊樂場演出了。劇中參加掃街活動的同學,在街市大牌檔既見到警察收黑錢,又遇到黑社會收保護費。在學校排戲時,Brother Valentine 見到我們排練認真,雖不知內容,卻也二話不說,把一箱24枝冰凍可樂送給我們免費享用。濟記的修士真可愛。


「垃圾記」是我們第一個創作劇本。在楓樹街遊樂場演出後,在校協1976年的周年演出中重演。翻箱倒櫃,終於找出了「垃圾記」初演的手稿。你用「農禪武」作為筆名,繼續了「嬉皮士」這個角色的飄逸。


中五,要準備會考啦。學校考完mock exam,不用上課。袁立勲、林大慶、杜焯昇、陳麗音都住在港大學生宿舍明原堂。我們帶上了日用品和要讀的書走到明原堂「屈蛇」。舍監和很多宿生知道我們是校協的,都對我們特別忍讓包容。


在明原堂苦讀個多月,考完會考便立刻投入「會考一九七四」的排練工作。劇中背景是住在臨時房屋區的一個大家庭,十個主要演員中有五個是應屆會考生。古佬你演劇中父親一角,我則演家中的長子,以下一大群弟妹。


在大會堂劇院的演出非常成功,場場爆滿。司徒華先生是教協會長,看了演出後,支持我們重演。校協踏出大膽的一步,決定在利舞台重演「會考一九七四」。


古佬,你還記得利舞臺演出前,我們過的紀律嚴明的生活嗎?每日準時排戲,準時吃飯睡覺,除唸台詞外不准說話以保持聲線。星期六後台組在零時進入利舞臺搭景、掛燈、設置音響、安排道具服裝。演員早上八時到場化妝,十時彩排,下午二時半演出笫一場,然後是晚場,星期日早上、下午、晚上演三場,兩天連彩排共演六場。這樣的生活,是不是鍛造了我們以後在各自崗位上的拚搏精神,迎難不屈的氣概?


古佬,你從此便成校協演出中父親角色的不二人選。「會考一九七四」首演重演你當父親;1975年校協再到利舞台演出「樓上」你當父親;1977年在大會堂劇院上演「牛」,你演父親;1978校協第一次到壽臣劇院演出,重演「牛」,你也是當父親。


在當時一群都是年齡相若的學生中,要找到能把父親角色演好的演員,真不容易。古佬,校協一眾友好,不曾忘記你這位把多個父親角色演得深入人心的好朋友、好演員。


學聯戲劇節的演出和工作,多次演出「聞一多二三事」。在1977年,以中大和港大同學為基礎,我們參予了力行劇社的創立。


1978年,力行在壽臣劇院首演「浪」。那個年代是新市鎮發展的高峰時期。「浪」是香港首齣以新界發展為背景的創作劇。你和我共同當導演。1979年重演「浪」。那年你也從中大畢業了。「浪」是我們合作的最後一次大型創作劇演出了。


在中大,我們都副修歷史,都有上郭兆棠教授的課。你的一篇學期論文是寫第一次世界大戰對歐洲文學的影響。你告訴我,一戰之前,很多文學作品都歌頌戰爭,把帝國主義在全球的侵略戰爭浪費化、英雄化,因為戰爭離歐洲國家都很遙遠,國民都感受不到戰爭的殘酷和死亡的可怕。一戰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埸total war,再也分不清前線和後方,國民每日都見到肢體傷殘的士兵,每個家庭都有人在戰埸上死亡。文學也就真實直接地反映了戰爭的可怕,戲劇也反映了人生的荒誕和無意義。


我的學期論文是寫何謂歐洲,誰是歐洲人。英國不想成歐洲的一部分,但逃不了介入拿破崙戰爭、一戰和二戰。俄羅斯人想成為歐洲的一部分,卻不被歐洲接納。我們說要交換論文看看。但我們都因為排戲,沒有取回論文,也是一個遺憾吧!


古佬,今日回想我們當年的論文,是否仍有現實意義?但你走了,我還能找誰談這些「沉悶」的話題呢?


中五畢業後,我們和一群戲劇友好在北角渣華道租了一個單一同居住,直至我們中大畢業。十多人同住的日子,過的是「公社」式的生活,真的難忘。單位月租一千四百元,學生住客每月交五十元,餘下的由林大慶、杜焯昇、陳麗音等有工作的友好包底。每餐每人一元一角,其中五角是餸錢。每人輪流買餸煮飯。


總有輪到和你一同負責為十多二十人煮飯的時候。我重量,你重質。你最「拿手」的是五花腩肉片煎豆腐干。你很有耐心慢火煎,把肉片和豆腐干煎得很脆。每次你都把五花腩的豬皮和肥糕切下來留給我。我用它煎出豬油,煮一大盆黃芽白粉絲蝦米煲,這肯定夠食。


古佬,你「奸狡」地笑著告訴我,選了五花腩,付了錢,再要豬肉檔送多一片他們切下來的豬皮,這才不會讓他們有機會再算錢。我也告訴你,我去買那些給菜販剝下來不要的黃芽白,才能買到這麼多菜,餵飽那十多二十條化骨龍。我們都總有辦法履行我們的責任!


畢業後,你教了數年書便加入香港話劇團,開始你全職的戲劇事業。


到我畢業了,向科大衛教授請教前路問題。他說:「你主修地理,又對歐洲工業革命之後的社會經濟發展有興趣,考慮讀城市規劃吧!港大快開這一科了。」


從此,我們的事業便有著不同的軌道,再也沒有交集了。


但是,有你演出的話劇我都基本上不缺席 。力行的演出你也常常抽空來觀看。沒有取票你也會來,因為你知道,只要來到劇場,我們一定為你安排到座位。


這封信,別人讀來可能太長,我寫給你的卻可能太短。


在難眠的夜晚,給你寫下了一首輓詩:

校協力行喚古農

結緣舞台在青蔥

瀟灑一生帷已落

山川雲上劇未終

 

這首輓詩曾經有點孤獨的掛在你的靈堂之上,就像「塵」裏面的「嬉皮士」,總是疏離了人群,卻是保留了自我。


古佬,你已走過光彩多姿的一生。無憾矣!


牛佬(凌嘉勤)

2022.8.9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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