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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玉音

不再等待-與果陀結的緣  陳玉音

已更新:2023年10月22日

撒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年4月13日生於愛爾蘭的都柏林。當年的4月13日是星期五,黑色星期五。


1989年12月22日,冬至。北半球白晝最短的一天,貝克特在巴黎去世。


伴隨著這位196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生、死日期,都有著這麼濃厚的宿命象徵,怪不得他的作品總是那麼沉重,灰灰暗暗的,不帶一點色彩。


這是命運,如果你相信的話。


貝克特最為人稱譽的作品是《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該劇在1953年1月5日在巴黎首演。這是一齣經典劇作。劇中描述兩個流浪漢在一條只有一棵光禿禿的樹的鄉村路上,等待著果陀的來臨。他們不認識果陀,也不知道是否在正確的地方等待。他們只是苦苦地等著。後來,來了一個叫波佐的,和他的奴僕樂克。最後,來了一個男孩自稱是果陀的信差,他說果陀先生今天不能來,但明天准來。第二幕幾乎是第一幕的重複,只是,第二幕的那棵樹上多了四、五片葉子,而波佐瞎了、樂克啞了。


力行劇社在1983、1984、1989和1990年五度演出《等待果陀》,總共在不同的場地演出了16場,積累觀眾人數約為8000人次。相信是香港演出該劇次數最多的劇團。演出的上座率極佳,每次都帶給我們不少的驚喜。


記得在1983年第一次決定演出《等待果陀》,是因為嘔氣。在一個介紹存在主義文學與荒誕劇的講座裡,有講者介紹《等待果陀》。他說這個劇就是等待,好像我們早上起床要等用廁所,然後等電梯、等巴士、等吃飯、等下班、等睡覺,然後再起床,再重複這些等待,而人生下來就是等死。這個劇重複、沉悶,當文學作品閱讀還可以,搬上舞台可是不好演的。


我們當時年少氣盛,心想有什麼戲到了我們手上是不好演的?除非這是一個蹩腳的劇本。於是,找來英語譯本和中文譯本認真一讀。想不到一讀下來,就讓劇中強烈的節奏感、精鍊的對白、深邃的含義重重的吸引著。大家開始有點躍躍欲試的衝動。


演出的導火線是與香港藝術中心的談判。中心的負責人不願意贊助力行劇社的演出,只因我們素來是演創作劇的,而他不相信上演創作劇的票房,因為劇本不為觀眾所熟悉。『難道你們不懂演名著嗎?』好,就上演一個被公認為演出難度很高的名著─《等待果陀》。藝術中心勉為其難地贊助我們到小演奏廳演出,試試藝術效果和票房如何。憋著一肚子氣,心想我們在藝術中心剛落成不久,便已在壽臣劇院和小劇場演出過,唯獨還沒有在小演奏廳演過戲,試試也無妨。


我們立刻組織排練,導演陳麗音搬來大量有關《等待果陀》的評論文章、演出解說,讓大家挑燈夜讀。但是,很快我們發覺評論文章多對劇中的對白、出現的佈景:大至舞台上那棵孤零零的禿樹,小至角色袋在身上的小蘿蔔,都附會了多層象徵意義。我們決定回到劇本,在排練中釋放它的舞台生命力。


劇中等待的無奈與宿命,令我們久久不能釋懷。1983年的香港何嘗不是在等待?我們在演出的宣傳單張上寫:『八十年代的香港,被一重濃霧籠罩著。大家都似乎在等待著某一天的來臨,等待著某些人來為我們訂定將來的生活方式,等待著決定命運的一紙通知。沒有澎湃的政治運動,更不會出現任何暴力的「革命」行動,有的只是「等待」。……在這個時候演出此劇,不是也有一定的現實意義嗎?』還記得那時香港在等待什麼嗎?等待的是中英兩國對香港前途的裁決,對我們命運的定奪。而那個時候,除了等待,我們還能做些什麼?


上演了,不知從哪來的觀眾填滿了四場演出的座位。我們站在觀眾席的後面,膽顫心驚的觀看每一場演出,林大慶和鄭文亮飾演的兩個流浪漢,總會在這裡漏掉一段台詞,那裡重複多演了一小節戲,都怪貝克特那重重複複的台詞與場景,要命的折磨演員,戲弄觀眾。這難道不像人生?演出的效果良好。我們成功了。


辛苦的排練,才換得4場1000觀眾的欣賞,絕對不具成本效益。我們籌劃重演《等待果陀》。從最小的舞台,到當時最大、最新的舞台上演─荃灣大會堂1400座位的演奏廳。舞台空間大了,更能顯示劇本裏蘊藏者的動感。


1984年,還沒有城市電腦售票網,不能指望有誰會到荃灣大會堂的票房購票,我們把戲票放在田園書局、青文書局、華風書局、天地圖書公司等地方寄賣。他們義務相助,不收甚麼佣金。票賣得火紅,文藝青年真多。


荃灣大會堂剛落成,地下鐵路的荃灣線剛通車,我們在地鐵站出口,沿著行人天橋掛上指示牌,引導觀眾找尋「果陀」,曲曲折折地走過天橋、橫過馬路,到達荃灣大會堂。在1400多座位的演奏廳,兩場演出也賣了個滿堂紅,帶位的工作人員忙得不亦樂乎,興奮地說他們從未見過荃灣大會堂有這種熱鬧的場面。


五年之後,跟倪秉郎和譚榮邦談起了荒誕劇,竟然說定了再次重演《等待果陀》。這次由他們兩人分飾劇中那兩位流浪漢,馮祿德演波佐、余兆權演樂克,林大慶親任導演。我們請盧景文設計佈景。他說一直以來有一個心願,就是搞一個用鐵做的佈景。他設計了用鐵枝燒焊而成的禿樹。『這更像一台絞刑架。』那兩個流浪漢不是說過要在樹枝上吊嗎?


我們也找來了衛庭新 (Tim Wilson) 現場吹奏色士風作配樂。他的出現好像為演出多加了一位不用說話的演員,在適當的時候吹著色士風在舞台某處出現、橫過,平添上了一分神秘、荒涼。排練之際,發生了「六四」事件。我們在演出的宣傳單張上寫道:『《等待果陀》傳遞著一個訊息:我們對生命的堅持、對生活的執著、對前景的希望,是別人永遠無法奪去的東西。』


這次重演在1989年9月連續兩星期在上環文娛中心劇院和牛池灣文娛中心劇院上演。奇怪,所有的座位又都填滿了。貝克特真有吸引力。


《等待果陀》帶給演員無窮的滿足感,我們有點像著了魔,還是意猶未盡,終於在1990年1月在香港演藝學院戲劇院再次重演了。排練到最後階段,傳來了貝克特在1989年12月22日去世的消息。監製凌嘉勤在演出場刊上,加插了這樣的一段悼念短文:『剛在他(貝克特)去世前的周末天,我們還舉辦了一個題為「等待果陀─荒誕與現實」的公開座談會,現在還在排練著他最著名的作品。在這個對於我們來說是有著特殊意義的時刻,貝克特的去世令我們產生了陣陣傷感。演員和工作人員聚在一起排練之餘,便多次談到了貝克特及他的作品對我們在戲劇藝術和文學方面的影響和啟示。我們感謝貝克特對文學和戲劇藝術的貢獻,並謹以是次演出獻給他。』


相信直至他離世,他也不會知道在遙遠的香港有這麼一群人排練著他的《等待果陀》,並在五、六年間作出了數度公演。


今年是貝克特誕生100周年。有人問:貝克特對香港的劇壇有甚麼影響?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香港曾有一小群挺傻氣的人把《等待果陀》演出數次,與它結下了解不開的情意結。然後,也許又讓其他人忘記了。


2006年4月28日 2006年5月6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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